在鹿特丹流量第一的博物馆,如何边开车边看展?
“请注意安全,慢速驾驶。”这样的提示发生在鹿特丹阿侯伊体育馆(Rotterdam Ahoy)的入口处。随后,车灯亮起,车辆前行,黑暗的空间中依稀出现艺术品的身影。
2020年,全球陷入疫情,观看线下艺术展览成为穷奢极侈。与此同时,位于荷兰鹿特丹的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博物馆与阿侯伊体育馆合作,在八月推出了一场颠覆性展览——“穿梭美术馆”(Drive thru Museum)。
早在疫情前,博伊曼斯博物馆已开始翻新工程,原有建筑空间无法使用,似乎正是开启新项目的合适契机。十年前谈笑间的灵光一现再度跃入脑海——一位荷兰艺术家曾向博伊曼斯博物馆馆长夏荣·艾克斯(Sjarel Ex)提议在博物馆一层设置一条车道,并在每个拐角处挂一幅莫奈作品,命名为“车灯下的莫奈”。
彼时,出于安全考虑未能推行的构想在沉淀十年后一鸣惊人,“穿梭美术馆”由此诞生。“我们没有经验,只有一腔热情。”艾克斯任博伊曼斯博物馆馆长达16年之久,久经沙场依旧乐于挑战,在与《时尚芭莎》记者的对话中,聊到“穿梭美术馆”这一别出心裁之举也忍俊不禁。
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博物馆
随后,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以惊人的速度推进——筹集资金、联系汽车品牌提供赞助、与鹿特丹的阿侯伊体育馆合作借用场地、联系建筑师进行室内设计……各方资源通力合作,甚至连文化基金会的资助也在短短四天内亮起绿灯。
从馆藏中挑选55件作品后,馆方又委托艺术家与设计师针对“穿梭美术馆”的特定环境进行创作与设计。从以往4米高的白盒子步行空间转为13米高的昏暗行驶空间,博伊曼斯这座高龄172岁的博物馆依旧充满活力地突破着自己的“天花板”。
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与阿侯伊体育馆合作“穿梭美术馆”
短短七周之内,“穿梭美术馆”从一个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地成为现实。在采访中,艾克斯馆长大笑着感叹:“我们没有一个决定花了超过一个小时做出。”在三周展期内,展览吸引了超过两万名参观者,门票悉数售罄。
2020年,打造数字化资源成为博物馆与美术馆运营的大势所趋。而博伊曼斯博物馆早在十年前就已开始这项工程。进入官网,收藏栏目中提供了四万多件藏品的高清图像;而在教育栏目下则推出了针对不同年龄段的在线教育视频;2011年,博伊曼斯便与当地电视台合作制作了艺术电视节目,成为最早涉足视频媒体的博物馆之一。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,馆方的泰然自若有迹可循。
扬·凡·艾克(Jan van Eyck)《De drie Maria's aan het graf》,木板油画,71.5×90cm,1425-1435年
看似与时俱进的前沿举措背后,暗藏着博伊曼斯作为一家博物馆恒久的责任感与最质朴的目标。“博物馆永远需要思考一个问题——如何与人们建立心灵与情感上的联系?我们需要年轻一代,如果我们不吸引他们、不让他们感到好奇,那他们永远不会来到博物馆。”
2015-2017年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博物馆舞蹈研究项目,摄影:Fred Ernst
▲「 百年沉淀 收藏体系 」
从中世纪跨越至现当代,博伊曼斯博物馆目前拥有藏品超过14万件,其中超过40%的作品来自荷兰以外的艺术家,呈现出国际化面貌。藏品的渊源清晰呈现于博物馆名字之中——弗朗斯·博伊曼斯(Frans Boijmans)和丹尼尔·乔治·范·伯宁恩(Daniël George van Beuningen)是初创时期捐赠藏品的两位重要藏家。发展至今,博伊曼斯延续着历史的轨迹,将1750名私人藏家的藏品汇集一身,形成了庞大而多元的体量。
以私人收藏建立起如此规模的地标性博物馆并不常见,这一模式缘起于20世纪初,富裕的荷兰人将目光转向艺术收藏并逐渐成为艺术赞助人,一如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荣光再现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美术馆开始与私人藏家建立关系,开启了延续至今的合作模式,并为当下许多重要美术馆的馆藏打下了坚实基础。
曾在17世纪拥有“海上马车夫”之称的荷兰是一个目光放诸海外、兼具魄力与远见的国家,而博伊曼斯博物馆无疑将这种民族特征体现在了对艺术的选择上。
上世纪70年代,该馆战略性地选择了兴起于1924年的超现实主义艺术作为现当代艺术的切入点,与超现实主义的拥护者、家境殷实的藏家爱德华·詹姆斯(Edward James)建立联系,向其购买了16件作品,其中包括马克思·恩斯特(Max Ernst)以及雷内·马格利特(René Magritte)两位大师的经典之作,马格利特著名油画《不可复制》(Not to Be Reproduced)中的模特正是詹姆斯本人。现在,博伊曼斯馆藏中约有200件藏品来自詹姆斯,这批作品几乎构成了全球最重要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品的三分之一。
雷内·马格利特《不可复制》,布面油画,81.3×65cm,1937年
与私人藏家的密切关系激发了艺术仓库(Depot)这一构想的诞生,这是全球第一家“艺术仓库”,由荷兰建筑工作室MVRDV设计。1.5万平方米的面积被纳入形似UFO的空间中,光滑的银色金属表面反射出周边环境,为鹿特丹的天际线增添了充满现代感的一笔。进入内部,由二楼向上方可见到存储的艺术品,这同样出于博物馆与建筑师的精心考虑。鹿特丹地势低洼、全年多雨,艺术仓库留出一层的空间以保证艺术品不被暴雨后的积水所侵蚀。
艺术仓库的功能在于把博物馆的藏品悉数公之于众,同时将曾处在隐秘角落中保护、修复艺术品的过程向大众展示,为鹿特丹这座城市以及居住在这里的民众带来全新艺术体验。
除此之外,仓库还为藏家准备了约10%的空间以存储、照料其藏品,这一模式延续着百年来的合作历史,在博物馆与私人藏家之间搭建了一种新型对话,令这一关系更加丰富与深入。
加上正在建设中的艺术仓库,博伊曼斯博物馆共由修建于不同时期的四座建筑体组成。在建筑随时间的更迭中,其与艺术展示的关系也被反复探索。艺术仓库的概念正是由此孕育而生,而翻新这一庞大的工程也因此开启。
在馆长看来,如何以建筑塑造艺术体验是博物馆的永恒议题,亦是其责任所在。建筑师的角色是设计与时俱进且质量优秀的建筑,艺术家的角色是创作艺术。而博物馆则有责任在两者间构建桥梁进行匹配,让艺术在其展示环境中更易于被观者体验、解读。“这是一个恒久且艰深的议题。”艾克斯馆长如是说。
▲「 艺术为媒 城市之镜 」
艾克斯馆长坚信 :“一座优秀的博物馆将永远是城市的一面镜子。”作为鹿特丹访问量最大的博物馆,面对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参观者,一方面,这面镜子映射出城市的历史、当下及未来;另一方面,博伊曼斯也以自身影响着城市发展的面貌。
在采访中,馆长开诚布公地向《时尚芭莎》介绍了博伊曼斯的经济来源:鹿特丹市政当局的年度补贴大约占每年预算的50%,补贴数额会每四年进行一次变更讨论;门票、巡回展览等每年带来约1000万欧元的收入;此外,荷兰在文化事业的经济支持上有着悠久传统,这一部分捐款将满足预算的10%-20%。
博物馆这一角色兼具经济压力与社会责任,因而需要平衡赞助与独立性之间的关系。“我们像裁缝一样谨慎地对赞助资金精打细算。博伊曼斯并非商业组织,但需要资金支持博物馆的蓬勃发展。直到目前为止,我们都做到了这一点。”
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博物馆,摄影:Aad Hoogendoorn
相较于博物馆迄今为止取得的成就,馆长的自我认可甚至显得妄自菲薄。作为鹿特丹的城市之镜,博伊曼斯以艺术为媒介,将这座城市多元、开放、包容的名片推向了邻里之间,直至世界各地。
博伊曼斯不仅将藏品展示于同在鹿特丹的博物馆近邻中,同时开设“海外展览”项目,足迹已达中国、日本、意大利等国家。而在鹿特丹这座汇聚不同种族、文化的独特城市,博伊曼斯则试图将似乎不会去欣赏艺术的人群吸引到博物馆中。无论是海外展览、公共活动,抑或播客、视频等新媒介的传播,馆方始终在寻求让大众通往艺术的途径。
艺术的联系不仅建立于隔海相望的地域文化之上,亦流淌于世代的传承记忆中。毋庸置疑,博伊曼斯已深入鹿特丹市民的生活之中。在2019年5月闭馆翻新前,参观者纷至沓来,其中不乏诸多带着照相机拍照的老人。“他们说,如果博伊曼斯要关闭多年,那这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观这里了。”馆长聊及这些收到的反馈,惋惜中亦不乏自豪。
博伊曼斯的成功或许正在这只言片语中展现得淋漓尽致——以艺术建立特殊的对话与联系,为一座庞大的博物馆赋予人性之温度。无须言语文字,艺术以原始而纯粹的视觉信息成为了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对话语言,朦胧却温暖。
▲「 Q&A 艾克斯馆长 」
博伊曼斯·范·伯宁恩博物馆馆长夏荣·艾克斯
BAZAAR:博伊曼斯博物馆曾举办过多场以时尚为主题的展览,为何会萌生举办时尚展览这一想法?
艾克斯馆长:时尚对于我们而言是具有挑战性的,它意味着新材料、新形式。博伊曼斯馆藏中的时尚藏品并不算庞大,仅有100多件。因而举办时尚展览对我们而言也是一种突破,我们乐于突破。
BAZAAR:艺术和时尚的边界已越发模糊,你认为二者的共性和差异是什么?
艾克斯馆长:时尚与艺术无疑都是重要的。时尚是一个庞大的领域,发展迅速,相较于艺术显得难以追根溯源。而艺术则没有那么“快”与“庞大”,关于艺术的诞生、发展以及演变都呈现出清晰可见的渊源与脉络。因而,艺术所面对的受众通常并非一个庞大的群体,而是相对小众的个体,这样的特性决定了艺术带给人们的体验是独立且各不相同的。而时尚,在我看来带给人们的是一种“共享体验”。所以时尚与艺术之间的时间感是最为显著的区别。除此以外,艺术家进行创作所使用的材料通常使其易于保存更长时间,而时尚的保存难度则大得多。
▲ 原文刊载于《时尚芭莎》3月刊 ▲